王元成:美国前现代反智主义与现代性新挑战

时至21世纪,许多人认为,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已经足够现代化,然而,现代性是一种积极接受变化、要求进步的意识或社会形态,器物的现代化不意味着社会形态的现代化,而美国恰恰是这种割裂的集中体现。

特朗普上任美国总统已两个月,对关税议题反复折腾,对政府部门时裁时复,对海外盟友和合作伙伴肆意霸凌的霸权霸道,已经展露无遗。在现代民选政治下,每个民选政客的言行都必然反映其选民群体的一部分心理动机、潜意识与生活方式。

特朗普的选民能否完全理解广大右派知识分子对其保守主义的定义,值得怀疑,但,特朗普及其选民的所作所为和世界观,确实表明美国社会长期存在的反智主义思潮在全球化面临困境的当下,又一次沉渣泛起,更表明前现代力量向现代世界倒灌的一股逆流,正在加速涌来。

反智主义何许来

最早将反智主义作为学术术语提出的,是美国社会学家霍夫史塔特(Richard Hofstadter),他在1963年出版的著作《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一书中,对美国反智主义作了详细梳理:反智主义是美国社会数百年沉积下来的、对智识和知识分子的根深蒂固的怀疑,贯彻美国200余年的发展史。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移民和拓荒者建立的国家,宗教色彩浓厚,实现城市化的时间较晚(一战时期城镇人口才超过农村人口),同时也是最早实现普选的国家之一。移民国家天然没有贵族和知识分子等“上层建筑”,普遍虔诚奉教的社会,重视信念大于重视逻辑,较晚的城市化,使得农民的朴素经验主义世界观,仍在美国社会文化中有一席之地,“平等意味着我的愚昧和你的博学是相同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语),更是美国普选制最生动的注脚。

等到霍夫史塔特在知识界崭露头角的1950年代,乡村出身的参议员麦卡锡掀起了一场名为清查“共产分子”,实为右派势力打击左倾的美国文艺知识界的政治大清洗。然而,社会发展带来的知识界地位上升,是不可逆转的客观规律,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美国例外论:1960年代的左翼运动,没有实现美国知识界畅想的新理想国,但也确实将知识分子中意的进步主义引入了美国政治舆论场;全球化时代带来的文凭变现能力上升,给盛产知识分子的进步选民带来新机遇:统治了文凭工厂——大学的知识分子,获得更多的经济机会,政治声量更得以加强,但同时也不得不背负更多保守派对自身地位下降和社会不平等加剧的怒火。

时至今日,这种现代性与前现代群体的冲突仍时隐时现,最佳例证莫过于2016年和2024年的两场美国大选:特朗普依靠南方乡村选民基本盘,成功击败具有大批知识政治文化精英背书的民主党对手。60年代后成长起来的亲知识分子上层建筑,与传统反智美国的内战仍在延续,或许在未来,外界还可以看到更多更戏剧性的冲突。

前现代反智主义注定走向没落

时至21世纪,许多人认为,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已经足够现代化,然而,现代性是一种积极接受变化、要求进步的意识或社会形态,器物的现代化不意味着社会形态的现代化,而美国恰恰是这种割裂的集中体现:一方面,民主党当权的发达州或大城市,聚集着世界上市值最高的科技企业,而在广大的中西部、南方和乡村地区,保守的居民在全球化产业迁出带来的贫困化中,更加虔诚地侍奉神。

美国走得太快,以至于许多人民跟不上。相比于冷冰冰的全球化现代社会中社区衰落的现实,前现代神性的温情脉脉,即使明知虚假,也变得值得他们全心投入。

因此,美国部分保守派选民像敬拜神一样,敬拜他们中意的强人,热衷于传播关于政府和教育系统的阴谋论,以生活经验和宗教信条捏合成的“常识”反驳知识分子、权威媒体或建制派提供的经验证据或逻辑推理。特朗普的两次当选,无疑使得他们有种“大仇得报”的爽感,仿佛特朗普回到白宫,他们要的传统理想国就不远了。

特朗普现象虽有美国特色,却不是美国的特产。现代化的冲击总能让许多传统的群体或社区无所适从:新技术的推广会短期扩大贫富差距,政府权力的扩大既架空了民选官员,弱化了传统基层共同体的治理能力与社会地位,福利国家的扩大更导致税收不断向社会中下层转嫁,既加重中产阶级负担,也刺激了底层与下层中产阶级的相互仇恨。

文化冲击带来的代际冲突,甚至有将社会的最小共同体——-家庭也一并解构的风险。在这样的经济内战、社会内战、文化内战中,在动荡中愈发不安的中下层保守民众,本能地怀念前现代权威与秩序。故,(伊朗的)霍梅尼、(俄罗斯的)普京、(匈牙利的)欧尔班等一干强人应运而生。

尽管不少底层前现代反智人士的动机和境遇值得同情,然而,在现代化面前,逃避既可耻且没用。霍梅尼和普京对保守秩序的维护,扼杀了国家本就薄弱的经济,欧尔班即使能频频语出惊人,也不免为欧盟援助的几斗米弯折国家主义者高贵的腰身。特朗普上任以来,所谓“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单边主义和霸道霸凌,反而成为欧洲、中国等一众其他大经济体弯道超车的契机。现代化带来的问题,只能用更彻底的现代化才能有效治理,特朗普的自作自受反复折腾,也只能让这一铁律更加显眼,更能照出他和他的拥趸们的短视、愚昧和脱节。对于其他主要经济体而言,切实推进福利的扩大和底层关怀,避免重蹈前现代反智主义将全社会拖下水的覆辙,更是当务之急。

作者是海南自由翻译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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