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十年，其他国家都逐渐发展出各自的优势，美国工业已无法一枝独秀，甚至正在迅速失去竞争力。这才是美国面对的真正问题，也是它充满焦虑感的原因。但这些问题并不是一味挥舞关税大棒和实行保护主义所能解决的。
美国总统特朗普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字典里最美丽的一个字是关税（tariff）。在他看来，加征关税不用本钱，却可以带来诸多好处，几乎是万灵丹，能够恢复美国的制造业，迫使其他国家就范，吸引外资，制造就业机会，平衡进出口，减轻美国人的税负，以及减少财政赤字等等。
关税真这么神奇吗？当然不是。所谓关税，就是一个国家对来自其他国家的进口货物征税，目的是要让进口货变得更昂贵。这么做可以达到保护本国同类企业产品的作用，但也等于剥夺了本国消费者更多的选择。如果本国厂商的生产成本过高，即使有了关税保护，外加政府的津贴，也难以和其他国家的较廉价产品竞争，而消费者却必须承受更高的物价。
从厂家的角度看，更划算或有利可图的做法，是把工厂搬到其他生产成本低廉的地方，然后再把产品运回国内销售。这就是为什么会有跨国企业的出现。当发达国家的生产成本（包括工资、租金、税负等）变得过于高昂时，大批公司便选择外移到发展中国家，充分利用这些国家的廉价劳工和税务优惠。
在美国，企业对政治有巨大的影响力，因为它们提供巨额政治捐款。因此，企业会向政府施压，促使政府和其他国家签署自由贸易协定，为它们到这些国家投资设厂提供便利。美国于1992年和加拿大及墨西哥两个邻邦签订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这一协定在1994年正式生效，同时也宣告设立北美自由贸易区。在此之前，美国和加拿大先是在1988年签订自贸协定，其后在这个基础上纳入墨西哥。
建立北美自由贸易区的主张，最早在1980年代初由时任美国总统里根在竞选纲领中提出，但遭到加拿大和墨西哥的反对。到了80年代中期，加、墨两国态度有了改变，一种解读是当时日本经济崛起，使美加都感受到出口压力。加、墨两国当初之所以反对不难理解，因为两国经济实力根本无法和美国相提并论，取消贸易壁垒，开放市场，自由竞争，自然是对两国不利的。但美国推销的是“共生”的概念，就是说三国在地理上相连，经济上也应有共生的关系。
自贸协定的谈判过程往往是艰难的，因为各方都会想方设法保护本国的利益，不容易妥协。协议内容往往也是非常繁缛的，牵涉到许多细节。因此，谈判通常要花上多年时间。不过，加墨两国最终向美国这个强邻妥协并不奇怪。除了加墨，其实整个南美洲（也即美国后院）的国家，都有类似经验，不听话或不配合的政府往往是被政变推翻。
按照反“美帝国”的英国调查记者肯纳德（Matt Kennard）的看法，美国的地缘政治战略和企业利益的扩张是并行的。在《团伙》（The Racket）一书中，他指出，美国推动北美自贸协定和自贸区的设立，目的就是要让国内企业能够进入这两个邻国，以减低生产成本，因为这些国家的环境条例和劳工条例要求都比较宽松。这样一来，美国公司就可以更廉价地把产品销售到世界各地。与此同时，美国产品也可以大量进入两国市场。结果虽然是商业获益，却带来反效果，即工资较高的美国工人被廉价的墨西哥工人取代。
美国接受中国的改革开放，看来也基于同样考量。中国开放市场对美国公司是有利的，大量美国和西方资本因此涌入中国，很快就使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结果是各种各样的廉价商品大量涌入美国和西方市场，让它们的广大消费者获益。但这一来同样也让大批美国工人失业。
肯纳德说，所谓自由贸易，其实是让美国有自由在贸易关系上为所欲为，其余国家则被迫必须制造符合美国商品流入的经济环境。这种自由化的过程，让美国公司能够不断向外扩展，赚得盆满钵满。但这一来也掏空了美国本土的工业，也是美国贸易逆差的主要原因之一，因为进口比本国生产更便宜。这就是美国当前所面对的问题。于是特朗普想到用关税手段来解决，他不断扬言，关税能够使现在在外国生产的公司搬回美国，他也要通过减低公司税吸引更多投资。
最吊诡的是，特朗普现在一直声称加拿大、墨西哥和其他国家占了美国的便宜。从上述分析可见，美国推动自由贸易或所谓全球化，实际上是要让它的企业获益，是美国利用本身的资本和科技优势占别国的便宜，现在却反咬一口，其实有点滑稽。何况，美加墨不是已签订贸易协定吗？照理一切都该遵照协定条文行事才对，为什么能突然间就单方面宣布加征关税呢？贸易协定不是变成儿戏了吗？
以汽车业来说，特朗普要对加墨两国的汽车产品加征25%进口关税之举，确实令人莫名其妙。他一直说加拿大人“偷走”美国的汽车产业，实际上是美国各大汽车公司利用北美自贸协定提供的免关税条款，到加墨两国设厂，再把零部件或成品运回美国，形成市场一体化的生产模式。此协定在特朗普首个任期内，也已在美方压力下重新谈判，签署了2.0版，让美国获得更多进入加墨市场的优惠。
这是你情我愿的贸易安排，而且显然对美国厂商有利，为什么能说是加拿大偷走美国的汽车产业呢？同样，说其他国家利用关税占美国便宜，也和事实不符。说到底，就是翻手为云覆手雨，大吃小，强欺弱。这告诉我们，在国际贸易关系中也存在强权即公理的霸道，和恶霸当然是没道理可说的。
但不管特朗普怎么霸道，经过几十年的全球化和分工，世界各国的经济已经空前紧密相连，不管怎么逆全球化，也回不去美国制造业独领风骚的从前。更重要的是，过去几十年来，其他国家也都已逐渐发展出各自的优势，美国工业已无法一枝独秀，甚至正在迅速失去竞争力。这才是美国面对的真正问题，也是美国现在充满焦虑感的原因。但这些问题并不是一味挥舞关税大棒和实行保护主义所能解决的。关税战和贸易战虽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却可以对各国经济和世界贸易带来极大伤害，杀人一千，至少也要自损八百。贸易战没有赢家，这是大实话。
作者是前新闻工作者、前国会议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