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丧礼重要环节便是分享记忆,让在场的人得以拼凑出一个更立体、完整的逝者形象。这种分享不仅是对逝者生命的缅怀,更是让生者得以填补自己认知中的空白。
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有许多面相,直到死去之后,才通过丧礼给活着的人拼凑出一个真相。
一直以为丧礼只是一个抚平亲人内心悲痛的重要仪式,让生者能够为死去的至亲办最后一件事。但最近的两场丧礼让我看到,丧礼不仅是对逝者的哀悼,更是对他们一生的回顾和重塑。丧礼是逝者为我们营造的一个特殊场合,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重新认识逝者的完整身影。
不久前出席一个军队伙伴的丧礼。他很年轻,才40岁出头,是一个很杰出的炮兵军官。原本即将调过来加入我所属的部队,但就差那么一个星期,我和他始终没有机会在退伍后再次共事。
吊唁的时候,我和死者的母亲和妻子聊起他在军中的事迹,她们都很惊讶原来勤奋的儿子和敦厚的丈夫,在军中是另一个雷厉风行的形象。
人的一生就像一个多面的棱镜,在不同的角度下呈现出不同的光彩。我们在不同的环境、选择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家中,我们可能是子女、父母或兄弟姐妹;在职场,我们是同事、领导或下属。这并不是虚伪或伪装,只是我们都在尽力按照自己的身份,恰如其分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后来,我又加入另一桌前来吊唁的军队同僚。他们比较年轻,是死者生前军中的下属。从他们口中,我又多认识死者身为长官的一面。
尽管我们与某个人共度了许多时光,我们所看到的、所理解的也不过是他们众多面相中的一部分。而丧礼就是这个多重身份的交汇点,在这个场合中,亲人、朋友、同事甚至偶然结识的人都会齐聚一堂,每个人带着自己对逝者的记忆而来。在这一刻,生者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所认识的逝者,仅仅是他生命里的一个侧面。
上个星期,我岳父因为肺癌病逝。他生前原本也不想办丧礼,他说自己的亲友不多,丧礼大概也不会有很多人来,但家人认为始终要让亲友有个缅怀他的机会。
丧礼那几天,前来吊唁的朋友和业界同行,许多都是我们不认识的。有的特地从马来西亚和峇淡岛赶过来;也有一些来自日本和台湾的同行,他们未必和岳父有很深的交情,却专程过来吊唁。
从这些人口中,我又重新认识他在五金行业中的经历与魄力,也知道了更多他晚年创业的挫折与艰辛。
丧礼重要环节便是分享记忆,让在场的人得以拼凑出一个更立体、完整的逝者形象。这种分享不仅是对逝者生命的缅怀,更是让生者得以填补自己认知中的空白。
如果我岳父健在,他可能也很想听听自己在不同人眼中的评价。
租用丧礼场地的时候,负责人事先说明如若超过20个花圈,须要付额外的清理费用,当时我心想应该不会有那么多,谁知丧礼第二天就超过了。我细读着每个花圈上的挽词和致意者,像在阅读他另一个生活圈的世界。
当然,我们所听到也未必是最完整的一面,毕竟来吊唁的都是有心的亲友,那些对他有所不满或曾有过节的人多数不会出现,而来的人也不会说一些负面的话。但死者已矣,再去计较过往的恩怨得失,对死者和生者的意义都不大,此时更重要的是取得心灵上的和解和释怀。
丧礼的最后一晚,有一个追思礼拜。他的大女儿和唯一的外孙,也即是我的太太和儿子也发言悼念。
妻子和岳父过去三年因为后者的病情使到两人相处的时间更多,然而丧礼上的回忆与缅怀,仍令她发掘到更多父亲的内涵与价值,也让生者重新审视和认可逝者。这种重新定义不仅是对逝者的尊重,也让生者得以从新的角度看待自己与逝者的关系。
所谓的真相永远有待填补,更重要的是,认知的缺失促使我们反思,以更全面的视角去理解和关爱那些仍在身边的人。
(作者是《联合早报》多媒体编辑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