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算储蓄很够，这一辈子衣食无忧，也应该尽量留在岗位上。这已无关收入，而是表示你和人、社会继续有接触，也没被时代抛在后头。
一个多星期前，在《联合早报》读到一则挺励志的小故事，标题是《因摊位租金高涨歇业 73岁小贩滨海湾金沙求职》。
受访者叫洪新容，在红山咖啡店卖了40多年五香虾饼，摊位做不下去了，便在妻子陪同下，到金沙职业展上看人家要不要他。他告诉记者：“我什么岗位都愿意尝试，虽然体力不及年轻人，但有几十年的餐饮工作经验，而且吃得起苦。”
照片中的他，正在大庭广众中面试，肯定还得跟一大群社会新鲜人，以及可能丢失了饭碗，求职同样心切的中壮年竞争。70多岁人了，如此斗志，让我很是佩服……
我的上一篇文章《老之将至，我的快乐我做主》，写的是人上了年纪，应该放轻松，多为自己而活，才有可能“乐”龄达标。限于篇幅，我没写的，是工作的价值，即继续就业所能起到的积极作用。
这个课题，其实也早已提上执政者的议程，例如人力部本月就在国会宣布，会成立一个劳资政工作组，就如何提高年长员工的生产力和就业能力，及推广适合年长者的职场提供政策建议。其实这些年，已经通过培训、薪金补贴、提高退休年龄等等多管齐下了。根据去年的《劳动力报告》，在介于65岁至69岁的居民当中，劳动参与率已从2014年的41.2％，上升到50.5％；年龄介于70岁至74岁者，也从25.7％升至35％，10年间成效还可以。
但同个时候，平均寿命也一直在攀升。考虑到通胀因素，很多人的公积金不一定足够，套现房屋当然是第二个缓冲，但毕竟是无奈之举。最实际做法还是协助更多人留在职场，无论是全职、兼职，还是打零工，无论是哪一个收入水平。
此外，因生育率低下以及老龄化趋势，很多行业都有“工找人”的困境。所以免不了要靠外来人力和移民，再有就是提高年长者就业率，这第二个对策还有个好处，就是也帮忙减轻国家的养老负担。
但年长者应不应该，和能不能继续工作，终究还得看个人。让我先谈谈前者。
有人或许会感慨，老了还得工作，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或者做到老死，是苦命的人生。但我倒不这么认为。
工作的动因首先当然是收入，毕竟新加坡已跻身第一世界，是国际大都会，而且不是福利主义国家，也没有农村或四五六线城市可以逃遁。第一世界的名堂很好听，生活质量很有保障，但硬币的另一面是无处不在的高生活费。而上了年纪的人，还要担心不知什么时候，病魔会来缠身，让财务“计划赶不上变化”。总之永远要记住一条：在统计和理论上，我们都能活到“八零”后，但最后的10年一般是不健康的，以致老本急速流失。
所以如今，总能看到成群的老年送餐员，在路上、商场、住宅区各地穿梭、奔波，为了生计。
那天在一家小餐厅吃午餐，负责收钱和泡茶水的年长安娣问我，能不能让她坐我对面，说站到脚有点酸了。我当然OK，然后问起她的工作，她说每周做六天，时间还挺长的。我想到自己是五天制，还允许两天不必到公司，不免心生同情和敬意。这些光荣的劳动者，在我们生活周遭，随处可见。
工作第二个主要好处，是能帮助保持身心活跃，抗拒孤独。
一个人，就算储蓄很够，这一辈子衣食无忧，也应该尽量留在岗位上。这已无关收入，而是表示你和人、社会继续有接触，也没被时代抛在后头。现在常讲“活跃乐龄”，这个活跃怎么追求？不一定是整天游山玩水，跑去楼下跳舞打太极，或到联络所参加活动。工作本身，就是活跃度的一个指标。
用工作抵御孤独“流行病”
我有个饭友，年龄已70没得找了，几年前把在中国的工厂交给孩子打理后，竟退而不休，租了部休旅车当起Grab Premium的网约司机，还是风雨无阻，天天出勤的“劳模型”那种。因此跟他吃饭，总有分享不完的搭客故事。我认为看遍人生百态，体悟世道各种冷暖后的他，应该很有条件给剧组当故事人，或在早报副刊开个专栏。
必须承认，活跃度当然和健康状况息息相关，因为生病了，想活跃也有心无力；但反过来说，一个人保持活跃，经常出门趴趴走，对健康又肯定有好处。而继续投入到工作，哪怕是兼职，就意味着某种规律，有固定生活圈，有机会和人经常见面谈话，甚至一起解决问题。是的，工作多少有绩效达不达标的苦恼，或者来自客户和同事们的糟心事，但压力也是推动力，俗话不也这么说：地闲生杂草，人闲生烦恼。
烦恼还好，最怕的是孤独，而这已是年长群体中的“流行病”。杜克—新加坡国立大学医学院的调查就发现，超过60岁的人口当中，有四成持续沉浸在孤独情绪中。读国外新闻，也不时有医学研究和数据证明，孤独可以导致一个人健康受损，甚至提早凋零。
也许每个人到了终点，都得面对自己的“百年孤独”——先是足不出户，然后是不能下床，跟着没朋友、没同事、也没电话和短信，甚至一些人连子女和亲人也都没有。工作能把这个宿命推迟吗？我觉得多少有帮助。
第三是关于尊严。当然有些人的尊严来自财富、权力和社会地位等等，但我们普通人，更靠谱的，还是工作。工作甚至不须要很体面，自食其力就能赢得尊重，哪怕贡献已不比壮年时。像我的司机老友，除了他的勤奋，我更欣赏他的放得下、不纠结、不在乎得失。
老友的反面，我也是见过的。就是有些人步入退休后，突然觉得丧失了价值感，对得到的尊重（也可能是奉承）渐渐变少感到委屈，然后成天带着失落感过日子。所以，人首先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再来是要知道，人的一生上上下下，多数时候从低端开始，来到几个顶峰或高光时刻后，就必然要往下走。能接受这种人生轨迹设定，心无怨尤，就是大智慧。如果能在退休后尝试新的兴趣、开拓新的志向，或不介意换一个卑微一点的身份，那只要健康没大碍，日子都能过得比较开心精彩。这样的人，年龄的制约基本不存在，甚至夸张点说，是在逆龄生长。
应对“知识半衰期” 人人都得超前部署
当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有意愿上班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工作，有没有雇主看上，还是个问题。毕竟没多少人，能幸运如英女王，一份工从26岁打到人生谢幕的一刻。我们如果不是老板，说残酷一点，都会有使用期结束的一天。
现在处于退休年龄段前后的，都是婴儿潮一代，普遍都有受教育，谋生主要靠脑力，照道理，受雇能力要比更早的一代强，况且不是说很多行业缺人吗？然而就业市场的真实情况未必如此。跟四五十岁人接触，很多都会告诉你他们的不安全感。在中国，据说卷得更厉害，30岁生日一过就岌岌可危了。
这还不全然是经济周期的关系，而是科技进步太快，让很多人跟不上。大家听过“知识半衰期”这个词吧，说的是任何领域的知识，来到某个时间点时，当中的一半就已经落伍、不适用了。今天，这个半衰期明显越来越短，从前可能是100年，后来是30年，但现在可能已没几年了。
然后是人工智能（AI）海啸的到来，每个人都得跟AI，以及很懂得AI的人竞争，究竟会有多惨烈，还真没人说得准。面对这场科技大变局，怎样赋能自己，与时并进，争取把职涯拉长，或者可以在不同跑道之间切换，成了必修课，并且不论处在哪个年龄段，都必须“超前部署”。
然而，总有人抱持无为、鸵鸟心态，也许还不在少数。例如根据报道：截至去年，只有26％或69万人，动用政府在2020年提供的第一笔500元技能创前程补助去参加培训。其中60岁以上者，使用率还特别低。看来终身学习的倡导，还得加把劲。
我自己就很惭愧，LifeSG应用里显示着的5500元总额度，始终没有减少。我没去上课的借口是工作太忙，连公司内部的课都顾不了，哪还会去外面报名。那天在早报网《茶水间三问》节目里，听到受访的两位部长说，他们自己的也是一分钱都没用到，我还拿来自我安慰一下。不过显然，不上课说不过去，起码年底将失效的那500元，不应该还给政府。
能工作是福气 让老板认为你值得
总之，别想还能一招走天涯了，学习学习再学习才是正道。最后允许我再补充两点，或许能为你的受雇能力加分。
一是大家都在谈工作与生活平衡，特别是年轻人和有家庭小孩要照顾的，都要求远程办公，这让一些雇主感到很为难，但又不得不跟着大趋势走。不过如果你已上了年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不妨问问自己，你真不能来公司吗？前面说了，工作目的之一就是多出来走动，寻求多一些寄托和人际交往，如果还是坚持躲在家里，那不是又兜回到成天和四面墙对望的原点，这样好吗？
二是因为年资和经验，你领的薪水可能是个阻力。设想聘请你一个，成本等于请两个年轻新手，那老板的决定应该不言而喻吧。这个问题劳资政很少谈，但作为个人，不妨换位思考，让自己更有伸缩性，说白了就是别太计较拿多少。一个简单比喻是那些打NBA职业篮球的，巅峰时和生涯后半段，报价是不同的。你在期望上自我调整，还出工又出力，表现出责任心，让老板认为你值得，机会总会比别人多一些。
“工作越久越好，因为表示你健康、有贡献……所以能工作是福气。”在《茶水间》访谈中，部长的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就不知文章开头的那位洪新容安哥，还有没有这份福气。
他那天告诉记者，想找一份月薪约1500元的兼职，但自己不太会英语，一天面试下来，觉得不怎么乐观。“面试官跟我要电邮，但我连手机都不用；很多岗位是轮三班的全职工作，不太适合我这个年龄。”
哪位老板，或者人事部经理，读到这篇专栏，能帮他一下吗？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